从山的顶端开始 | |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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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时匠人凿山,须得攀至绝顶,叩问岩壁的纹理。赤膊的力夫,将取自山腹的粗粝石坯,肩扛手抬,沿着蜿蜒如细流的鸟道,蚁附而下。汗珠砸在滚烫的石面,腾起微尘,旋即被山风吹散,仿佛大地呼出的最后一缕叹息。待石坯运抵作坊,匠人便以铁之錾为笔,以石屑为墨,千凿万琢,将那混沌的顽石唤醒,终成一尊凛然有神的造像。山魂石魄,经由人力的点化,便在烟火人间里,获得了人间不朽的形貌。 今朝山巅新剖,钢臂擎天而立,有轰鸣响彻四野。剖山的巨力,将巍峨矿体袒露如敞怀,铁骑列阵,化作浩荡如洪流的长龙,昂首冲荡。轮胎碾过矿山的脉络,留下轨迹,转瞬被水雾抚平,这是覆盖大地创口的一袭纱衣。待矿料汇入系统,机械便以破碎机为颚,以钢棒为齿,万转千磨,将这沉睡的矿魄激活,终成一副合乎规范的骨相。矿脉岩精,经由破碎和打磨,终往千重广厦间,成就了昂然挺立的脊梁。 山之巅:山峦的新生 极目处,是巍然矗立的矿体,是大地慷慨袒露的胸膛。它被机械和人力精心雕琢,剥开层层外衣,裸露灰白、铁褐交叠的断面,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泽。 蓦然间,一声沉雷自远处炸裂!是巨神在擂动战鼓,是爆破点轰然迸出的闷响,如挣脱囚笼的远古巨兽、裹挟着亿万吨岩层积蓄的能量,化作一道无形却磅礴的声之龙,喧嚣着,咆哮着,肆声怒卷,直贯云霄。刹那间天地屏息,鸟兽噤声,风亦凝滞。这撼动心魄的声浪庄严地涤荡过新剖的矿岩断面,以纯粹的能量形式,为这场现代工业与古老地质的对话举行加冕礼。 而后是天神的余威,如步步走来的沉重足音,脚下岩层嗡鸣颤抖,砂砾在坡面上簌簌惊跳,连远处的倒班楼也传来轻微的晃动感。 待声浪渐散,方见人影如粟,在巨大的创面边缘灵动如织,微小却充满力量。钻机高耸,钻头突突作响,坚定地切割硕大的石块。尘埃尚未落定,山壑里已响起引擎的咆哮,那是钢铁驼队苏醒的号角!满载矿石的重卡,如同身披铁甲的巨兽,沿着盘山之路列队奔涌。车斗里,新采出的矿石棱角分明,在阳光下酝酿着粗粝和坚实。一车车,一队队,汇成一股奔涌不息的矿石洪流,源源不断地流向加工系统。在这喧腾的洪流之上,山壁陡峭的褶皱间,身着明黄色反光背心、头戴红色安全帽的身影正缓缓移动。那是巡山的匠人,以步轻叩,以目丈量,对讲机里不时传来简短的指令和回应。他们行走在新剥露的嶙峋山骨之上,身影融入这宏大的工业图景,是安全最沉默的守护者。 石屑如细雨般簌簌下落,那是开山凿岩必然的副产品,飘飞,又被降尘的水幕压下。它们沉降在岩缝间,与偶尔冒头的顽强草籽形成对比。这裸露的山体,这奔流不息的矿石队列,正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,将山峦深处沉睡的资源唤醒,转化为支撑建设的基石——这是力量的彰显,也是山峦壮丽而磅礴的新生。 仓之蕴:矿料的胞宫 天是块吸饱了水的灰绒,沉沉地垂下来,压得周边的杂草都佝偻了脊背。风裹着铁锈与潮湿的泥土气,在空旷的草籽地上打着旋儿,卷起几片枯叶,粘上冰冷的钢架。远处塔灯的剪影,如同巨人遗落的、生锈的琴弦,在天幕上绷紧,喑哑地颤着,发出低沉的呜咽。 空气仿佛凝固了,酝酿着一场未至的雨,整个天地都绷紧了弦。 就在这片沉郁的铅灰底色上,一座座巨大的气膜仓巍然矗立。它们浑圆、洁白的膜体在荫翳天光下泛着珍珠般内敛的柔晕,像一枚枚被遗忘在旷野的巨卵,又似一只静卧蓄力的、温顺的史前巨兽。风掠过膜面,那紧绷的弧度便微微起伏,发出低沉的嗡鸣,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悠长叹息。这柔软的庞然大物,以一种奇异的轻盈姿态,对抗着头顶沉甸甸的铅色苍穹,成为这片工业旷野上最沉默也最醒目的图腾。 步入气膜仓内,光线陡然变得朦胧而均匀。天光透过半透明的穹顶漫射下来,失去了锋芒,柔和地笼罩着仓内空间。胶带机运输带如同匍匐的钢铁长龙,贯穿了整个仓体。此刻,它正沉稳地运行着,发出低沉而连绵的轰鸣——那是这巨卵内部搏动不息的脉音。乌黑的砂石料覆盖在匀速前行的胶带上,仿似一道流动的、沉默的河,而后源源不断地从卸料小车倾泻而下,这河黝黑发亮,在朦胧的光线下,竟泛出一种奇异而温润的光泽,轰隆着流淌,奔向仓外那个风雨欲来的世界。 出至仓外时,风势渐紧,撕扯着荒草,企图摇撼钢架,天地间那根无形的弓弦已绷至极限。可仓内的胶带机沉稳如初,黑色的砂石之河奔流不息。操作台前,穿着工装、头戴安全帽的身影凝神注视着仪表盘跳动的数字,指尖在按键上轻盈起落,如同抚弄着巨兽敏感的神经。巡视的工人沿着廊道缓缓走过,安全帽是一点醒目的红,在朦胧光线下如同白色巨卵中一点温暖的星火。他们行走在这庞大、洁白的穹庐之下,守护着这钢铁长龙的平稳呼吸,守护着这道沉默之河的奔涌不息。 任它仓外风满楼,山雨欲摧,这巨大的膜体之内,劳动者以精确的节奏与专注的凝视,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,将喧嚣与动荡隔绝,这里只余下设备运行的沉稳轰鸣,砂石流淌的持续节奏,以及穹顶透下的柔和天光。正是这无数静默的守护,让这柔软的巨卵成为风雨中最奇异的宁静坐标,让粗粝的砂石,得以在一种近乎神圣的秩序里,踏上奔赴远方的旅程。 道之遥:闯入荒野的长龙 这钢铁的长龙,自轰鸣的加工系统腹腔昂起头颅,便一头扎进了荒野。起初是贴着项目部的边界游走,灰色的金属支架啃噬着残存的草皮,像初离巢的幼兽,犹带几分迟疑。可转眼间,它便绷紧了脊梁,以决绝的直线,刺入丘陵起伏的山野。 它嵌入山丘。钢铁的骨架扎入苍黄的山脚,恍若盘古未寒的脊椎化石重新被焊上了流动的关节。荒草在它的阴影里疯长,几茎顽强的野花,竟从钢铁接缝处探出紫红的脑袋,山风过时,那巨大的身躯微微震颤,仿佛沉眠的龙被风挠动了鳞甲。这冰冷的造物,已成了山野生灵眼中一道带着金属气味的、会移动的山梁。 它跨越高速。下方,是昼夜不息的车流,现代文明的灼热动脉。车灯拖着红白的光痕,在暮色里呼啸着穿梭。而钢铁的巨梁,以永恒的静默悬垂其上。 它贯穿荒原。四野空旷,衰草连天,接续着地平线灰黄的寂寥。风在这里有了形状,呜呜地灌入钢铁桁架的腔体。传送带在空廓中运行,那低沉又恒久的嗡鸣,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心跳。它投下的影子,像一道笔直的墨线,在起伏的荒丘上移动、拉长,固执地丈量着旷野。 它抵近码头。浩荡的江风扑面而来,裹挟着水腥与对岸城市隐约的喧嚣。夕照的光辉落下,泼洒在蜿蜒至尽头的传送带上,出料槽内奔流不息的灰黑色成品料,瞬间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光。此刻,这跋涉了丘陵、跨越了文明、穿越了洪荒的钢铁长龙,终于俯下头颅,将大地深处采掘的热望,将荒野孤旅承载的坚韧,将一路风尘淬炼的精华,毫无保留地倾入长江上不息的脉动之中。 回过头来,看那廊道关节处,几个豆大的人影在暮色里移动。他们手持工具,如同精密的医生在维护巨龙的关节,检查每一处螺栓,更换磨损的托辊。晚风吹动他们沾满矿尘的衣襟,身影贴在巨大的钢铁背景上,显得渺小,却又透着一种沉稳的力量。正是这无数次的俯身检查、精准维护,让这冰冷的钢铁巨龙有了贯穿莽原的勇气,有了跨越天堑的筋骨。它并非无情的造物,它是劳动者意志的延伸,是无数双布满老茧的手掌,在荒芜中犁出的、一道通往光明的铁脊!这脊梁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之上,一头连着深埋的热土,一头连着奔涌的江涛,以最原始也最磅礴的方式,将沉睡的山河,锻造成时代前行的铮铮骨节。 江之赴:聆听江风的交响 初看这江,不过是浑黄一线,自天际懒懒淌来。多少年了,它总在那里,像旧桌案上磨出木色的刻度,呆板地量着晨昏。货轮的笛声日日撕扯雾气,钢船拖曳的水痕在江面犁开又弥合,连鹭鸟的盘旋都成了机械的舞步——看惯了,便觉得江流不过是世界这个巨大车间里一条生锈的传送带,驮着沉重的生计,循环往复。 可今日立在这钢铁臂膀之巅,江风忽然灌满衣襟,一抬眼——“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无中”,王维的句子竟撞进心里!那浩荡的浑黄骤然活了!它哪里是水?分明是大地解了缆绳的筋络,裹挟着巴山的雪、蜀天的云、夔门的雷,裹挟着亿万年的黄土与时间,正以沉雄的律动奔向沧海。远山淡如青烟,在波光里浮沉,恰似未干的墨痕洇湿在无边的宣纸上。 恰是这钢铁与江流的交响里,藏着真正的诗。你看那操纵台前的身影——灰色工装后背凝着云朵般的盐霜,指尖却在仪表盘上跳着轻盈的舞。江风揉乱他安全帽下汗湿的鬓发,而他目光如缆,稳稳系着料斗运行的弧线。每一寸精准的投喂,都是对奔涌江流的深情应答。焊工蜷在钢梁的窄隙,飞溅的蓝焰在他面罩上明明灭灭,像为江面缀上另一串星辰。 劳动者的汗滴坠入江涛,而江涛以磅礴的律动,将钢铁的节奏谱成壮阔的和声。正是这无数沾满油污的手,在喧嚣中稳住舵盘,在奔流里锚定坐标——他们以脊梁为桅,以汗水为帆,让名叫长崃的巨轮满载热望,切开万顷波光,驶向天地交合处那轮新升的太阳! 夕阳熔尽了最后一丝金线,江风愈发浩荡,带着水腥与远方的气息。钢铁的臂膀依旧沉稳地将来自山腹的馈赠,注入长江永不止息的脉动。江鸥掠过,翅尖点碎金波,驮着一天星斗的倒影,也驮着这岸上不眠的灯火与轰鸣。 | |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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