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春不远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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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至来临,霍尔古吐的夜长得仿佛没有尽头。 下午七点刚过,最后一线天光便被戈壁滩尽头的山峦彻底吞没。严寒像一层无形的铠甲,瞬间锁住了整片建设工地。风吹过裸露的岩壁和钢架,发出尖厉的哨音,温度计的水银柱早已缩进最底端,不再动弹。站在高处望去,发电厂房巨大的基坑像大地上一枚正在被精心雕琢的印章,轮廓在强力照明灯下分明而坚毅。混凝土搅拌车低沉地轰鸣,塔吊的红灯在墨黑的夜空里有规律地明灭——这里的“夜晚”,与睡眠无关。 这便是水电建设者的冬至。一个在历法上被标注为“阴极之至,阳气始生”的日子,一个寓意着转折与希望的日子,在霍尔古吐,它首先是一个必须用体温与意志去对抗的、最漫长的寒夜。 食堂里却是另一番光景。当薛主任拍打着安全帽上的霜花走进来时,喧闹的热浪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。圆桌上,几大盆馅料散发着诱人的光泽:肥瘦相间的牛肉大葱馅,是慰藉西北汉子的豪迈;翠绿的韭菜鸡蛋馅,是抚慰南方子弟的细腻。面粉的尘埃在灯光下飞舞,与工地上的水泥灰有着奇妙的相似,却在此刻化作最温暖的背景。 擀面杖在几个北方同事手里成了旋转的乐器,面皮如雪花般飞出。南方小土豆们围在四周,笨拙却极认真地学着捏合。河南来的小伙小张,平日在隧洞里指挥爆破分毫不差,此刻却对着手中露馅的饺子束手无策,憨厚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赧然。“这比打钻难多咧!”他的话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。测量员小吴,正用她校准仪器的精细,给每个饺子捏出十八个匀称的褶子,她说:“冬至的饺子,褶子就是福气的刻度。” 没有围裙,有的只是沾着各式污渍的工装外套;没有精致的餐具,不锈钢餐盘映着朴实的脸膛。但就在这里,在最接近荒原的地方,一种最原始、最蓬勃的生机在满屋的蒸汽与笑谈中汩汩流淌。这生机,盖过了窗外的风嚎。 手机铃声不时响起,视频通话的窗口在各地方言中点亮。一张张小屏幕里,是父母皱纹里的牵挂,是伴侣欲言又止的思念,是孩子忽然凑近又模糊的稚嫩脸庞。“爸,看,我们这正包饺子呢,羊肉馅的,香得很!”“老婆,不冷,屋里暖和着呢,项目部啥都准备了。”“宝贝,想爸爸没?等这水电站‘发起电’,爸爸就回去!”……承诺与安慰在电波中穿梭,将千里之遥压缩成一掌之间的温暖。这温暖,是蓄电池,为下一段攻坚积蓄着情感的能量。 夜深了,饺宴散去。薛主任照例要去工地做最后一次巡检。戴上厚厚的棉安全帽,走入那片光的领地。庞大的机械在夜色中蛰伏,如同休憩的巨兽。混凝土浇筑仓面覆盖着厚厚的保温被,像为大地的伤口细心掖好的被角。他走到厂房基坑的边缘,脚下,是已经深深扎入永久冻土层的钢筋铁骨,是成千上万吨浇筑下去的混凝土。它们沉默着,却在寂静中传递着一种磅礴的、向上生长的力量。 他忽然想起白居易那首诗的后两句:“想得家中夜深坐,还应说着远行人。” 千年以前那个冬至夜,诗人驿馆孤灯下的愁绪,穿透时光,在此刻有了完全不同的回响。这里的“远行人”并非独坐,他们并肩;他们的“愁”并非困顿,而是带着甜味的思念,是肩上明确的责任。他们的家人“说着”他们时,除了牵挂,或许更有一种深植于这片土地未来的期盼。 他抬起头。戈壁的夜空清澈得残忍,银河倾泻,繁星如沸,寒冷让星光都显得锐利。就在这至极的寒夜,他仿佛听到了某种微弱的、却不可逆转的声响——那不是风声,不是机械声,而是“阳气”在地下萌动、在钢骨中攀升、在每一个建设者坚韧心跳里回荡的声音。冬至,白昼最短,黑暗最久。但正因为抵达了这个转折的极限,时光之轮才开始默默调转方向。 明天,太阳会晚一些升起,但毕竟,会升起。而且,从此以后,每一个明天的白昼,都会比今天长那么一点点。工地上的灯火,会与日光更早地交接班。厂房会一寸寸长高,机组会一件件就位。此刻的严寒与坚守,都将被浇筑进大坝的躯体,转化为未来点亮万家灯火的、温暖而永恒的能量。 冬至已至,春天不远。 他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,那白气在清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,仿佛融入了无边的星光。转身回营房的脚步,踏实而有力。身后,霍尔古吐水电站的轮廓在星夜下沉默如誓言,静候破晓。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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