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米外的守望 | 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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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老公的战场,不在轰鸣的隧洞深处,不在陡峭的边坡之上,而在两间同样弥漫着打印机油墨气息的办公室里。 我叫它,“后方”的“前线”。 我的阵地,是经营管理部的方寸天地。桌上堆叠的,不是岩石样本,而是高过额头的投标文件、合同变更协议、材料核销报表和结算报表。我的武器,不是经纬仪和全站仪,而是电脑屏幕上闪烁的Excel表格和易投软件。每一个数字,都必须像卡尺量过般精确;每一行条款,都必须像钢筋水泥般严密。这里,同样有看不见硝烟的争夺,有分毫必较的“攻坚”。风沙被窗户隔绝在外,但心里的那根弦,却始终像窗外架设的电线一样,绷得紧紧的。 老公的战场,在旁边的党群综合部。那是一个更加庞杂,仿佛永远充斥着“小事”的世界。从项目部百十号人的吃穿用度、各种活动,到监理、业主、公司领导的迎来送往、会议安排,再到项目部人员的后勤保障,千头万绪,最终都像溪流汇入大河般,涌到他的案头。他像一个大管家,或者说,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处理器,眉头时而紧锁,时而舒展,来电声音丝毫不停歇。 我们的直线距离,不到二十米。但有时,一天也很难说上几句工作之外的话。偶尔在走廊擦肩,他手里抱着一堆即将送往监理的文件,我怀里是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温度的结算报表,我们交换一个眼神,那眼神里有关切,有疲惫,也有一种“我懂”的默契。更多时候,是我们在自己的办公室工作,只有键盘清脆的敲击声,和打印机不知疲倦的吞吐声,在各自的办公室里回响,仿佛在隔空呼应。 这里的生活,少了前线同事的风吹日晒、惊心动魄,却多了另一种无形的压力与琐碎。我的压力,来自于数字背后的责任,一个小数点的错误,可能意味着巨大的损失;他的压力,来自于“众口难调”和“万事缠身”,要让这个远离城市的小社会顺畅运转,需要的不只是耐心,更有无尽的智慧和妥协。 记忆里有一个深夜。我为了做分包的材料核销,大脑已经像被掏空的沙袋,精神却因为咖啡因而异常亢奋,处于一种濒临崩溃的清醒状态。老公那边,刚处理完一批资料的接收,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来到我的办公室。他看我还在办公室加班,眼神发直,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回房间,不是去冲咖啡,而是煮了一碗最简单的素面,撒了几片葱花,滴了两滴香油,端到我面前。 “吃点东西,空肚子喝咖啡伤身。”他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。 那碗面的热气挡住了我的视线。那一刻,什么材料核销、什么合同、什么结算、什么压力,仿佛都被这碗朴素的热面条暂时驱散了。我们相对无言,默默地吃着。在这寂静的山谷深夜里,这碗面,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。它是理解,是支撑,是“我在这里”最朴素的告白。 我们的浪漫,也带着这山沟沟“后方”特有的印记。 没有花前月下,最多的“散步”,是晚饭后,沿着项目部自己修建的篮球场走上几圈。路的一边是宿舍和办公板房,另一边,就是沉默的、在暮色中显出庞大轮廓的山体。我们聊的,往往还是工作。 “今天劳保的纸巾又没有运输完,唉,这运输链太长,山路不好走,难免的。”他揉着眉心。 “我这边总算把那个对下材料核销理出头绪了,不然真让我头疼。”我舒一口气。 “公司马上要开产值大会,明天还得把2025年下半年及2026年产值捋一遍。” “业主那边的对上结算,我明天一早就做出来。” 这些对话,琐碎、实际,甚至有些枯燥。但在这特定的环境里,这就是我们分享彼此世界的方式。我们通过诉说对方专业领域外的烦恼,来分担压力;也通过了解对方工作的细节,更加理解了这条庞大工程链条上,每一个环节的不易。我们的感情,仿佛不是建立在风花雪月上,而是浇筑在这些共同困境、共同坚持与共同成就感的混凝土里,异常结实。 休息日,我们的“远足”范围会大一些,但也走不出这条山沟。我们会爬到项目部后面的那个山坡上,那里是这片区域的“制高点”。坐在大石头上,可以俯瞰整个项目部营区:整齐的红顶板房、飘扬的旗帜、停放的车辆,以及更远处,那标志着工程前线的隧道口和蜿蜒的施工便道。 夕阳把一切都涂成温暖的金色。从这个视角看,我们日复一日忙碌其中的那个小世界,安静得像一个模型。风依然很大,吹得头发飞舞,但心却奇异地平静。我们会暂时停下关于工作的讨论,只是静静地坐着,看云影在山峦间移动,看归巢的鸟雀飞过天际。 “等这个项目结束了……”老公有时会这样开头,后面跟着的,可能是关于回家看望父母的计划,可能是关于未来某个模糊的假期憧憬。这些话语,像星光一样,虽然遥远,却照亮着当下这份艰苦的坚持。它们提醒我们,所有的忍耐都有尽头,所有的付出都有意义。 这里的生活,剥离了城市的繁华与便利,也过滤掉了许多不必要的欲望和干扰。我们的世界变小了,小到只剩下这条山沟,这片营地,和身边的这个人。但我们的世界也变大了,大到大自然的壮美和一项宏伟工程的脉搏,都清晰地与我们个人的心跳共振。 我知道,许多年后,当我们离开霍尔古吐,回到那个充满选择与喧嚣的世界时,我们一定会怀念这里。怀念的,不只是我们曾为之奋斗过的这条穿山之路,更是怀念这段“后方”相守的岁月。怀念那二十米距离间的默默守望,怀念那深夜的一碗热汤面,怀念那高坡上共看的落日,怀念那种在荒凉与寂寞中,彼此成为对方唯一灯火的、相濡以沫的深情。 这山沟沟,霍尔古吐,它没有给我们悠闲与诗意,却给了我们一种更为厚重的东西——一种在共同事业中凝结的、如同这山体般沉静而坚定的伙伴之情。他不仅是我的另一半,也是我在这条特殊战线上的战友。而这两间相邻的板房,就是我们的堡垒,我们的家。 | 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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