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长夜里的光

日期:2025-12-21 来源:若羌项目 作者:陈紫娟 字号:[ ]

这是我在若羌的第一个冬至。黄昏来得这样早,下午五点钟的光景,天便沉沉地压了下来,仿佛一块巨大的、浸饱了墨汁的毡子,从阿尔金山的雪顶上,不声不响地覆盖过来。

风是硬的,带着戈壁深处亿万颗砂砾磨砺出的锋芒,掠过工程建筑,发出一种低沉而绵长的呜咽。我紧了紧身上的工装棉服,从项目部的办公楼走出来,信步朝办公楼后方那片空地走去。那里空旷,能看见完整的、毫无遮拦的天。

在内地的城市,此刻该是万家灯火,暖气烘得窗玻璃上凝一层可爱的水雾,街上飘着羊肉汤与桂花冬酿的暖香。而这里的冬至,是另一种质地。它不给你温存的前奏,径直将“至寒”与“至暗”的意味,劈头盖脸地砸下来。

夜,是真黑。那黑不是稀释的、灰蒙蒙的,而是浓郁的、饱足的,吸走了地面上一切琐碎的、反光的细节,只留下山峦与建筑沉默的剪影,贴在微微发青的天幕上。风里的低语,此刻听得更真切了,那是掠过栋栋楼宇、排排窗棂与条条廊道间的声响,是这座戈壁“能源基地”的呼吸,沉稳,却充满力量。我站定了,仰起头。于是,我看见了那星河。

我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星空了。或者说,我从未在这样一片土地上,以这样的心境,迎接过一条星河。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、磅礴地倾泻下来。银河的雾带,不再是童年记忆中那条稀薄朦胧的纱巾,而是真切得仿佛能听见冰凌碰撞的声响,璀璨,凛冽,从东方的地平,一直流淌到西方的山脊。星星们不是“挂”在天上,而是“钉”在那里,一颗是一颗,光芒锐利得像新淬的针尖,又像远处建筑那永不熄灭的信号灯,固执地、清醒地亮着。

古人说“星垂平野阔”,我此刻才懂得那“垂”字的力道与孤独。星星们低低地垂着,几乎要触到远处那列黑黢黢的山影的锯齿,它们的光芒,似乎也被这极致的寒气凝冻了,落下来,不是温暖的抚慰,而是一种清冽的、亘古的注视。就在这片古老、冰冷、璀璨的星光之下,是我们的建筑。它此刻是另一片地上的星河。工地灯火通明,窗格将光明切割成整齐的方块,映出里面隐约晃动的人影——那是今夜的值守者。建筑物轮廓被一串珍珠般的廊灯勾勒出来,长长地伸向暗处。

一边,是宇宙洪荒、自然律令的冰冷与永恒;一边,是人类意志、工业文明的温度与喘息。它们在这冬至的至暗时刻,在这片曾经只属于风沙与星月的荒原上,无言地对峙,又奇异地交融。我站在这两者之间,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,仿佛脚下的大地也变得不真实起来。我来此,已将近一年了。

这一年,我见过这里的许多模样。我见过春日里昏天黑地的沙尘暴,将世界调成一种浑浊的橘黄,细密的沙粒打在安全帽上,簌簌作响,像无数急切的话语。我见过盛夏正午,戈壁滩上蒸腾起的滚滚热浪,扭曲了远方的景物,铁质的扶手烫得不敢触碰。我更常见到的,是这些与我一样穿着工装的人。他们的脸,被这里的风和日光,镀上了一层与大地同质的、粗糙而坚实的色泽。他们的手,或布满检修机器留下的油污与茧疤,但指节总是有力的。

我想起夏日那次抢修。生活区的供水主管道突发破裂,这可是关乎整个项目上百号人日常用水的大事,必须立即检修。在沙漠戈壁的三伏天里,断水一刻都耽误不得,时间完全是以分钟计算的。检修班的王师傅,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、笑容腼腆的甘肃汉子,带着几个小伙子,抄起工具就奔向了破裂点。

外面是戈壁滩上蒸腾的滚滚热浪,地表温度直逼四十多度,脚踩在沙砾上都发烫。故障排除、水管重新通水的那一刻,王师傅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,工装被汗水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能拧出一捧水,脸颊被烤得通红,嘴唇却因脱水而泛着白。他额头上被安全帽带子勒出的深红印痕,在昏暗的灯光下清晰可见。那印痕,是戈壁建设者无需言说的勋章,是为了让这片荒滩上的生活办公区安稳运转,默默扛下的辛劳印记。

我还想起那位负责后勤的大厨,梁尔强。他微胖的身影总在食堂里不停忙碌,虽不算轻盈,却透着股麻利劲儿。他记性极好,能精准记住项目上大多数人的口味——谁只吃素、忌辣,谁偏爱他做的爽口冷面,谁吃饭要多搁醋,硬是在这片戈壁荒原上,用烟火气酿出了“家”的柔软触感。冬至这天晚上,食堂果然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,白白胖胖的饺子在蒸笼里冒着氤氲热气,看得人心里暖烘烘的;还特意备了纯素馅的——白菜、香菇剁得细碎,拌着香油,专门给项目上只吃素的同事留着。

“趁热吃!今天冬至夜最长,素的荤的都有,吃饱了身上才暖,心里也踏实!”梁师傅擦着额角的汗,嗓门洪亮地招呼着。大家排着队,有人夹起荤馅饺子咬开,鲜汁溅在舌尖;有人拣了素馅的,清爽的滋味里满是熨帖。戈壁的寒风再烈,此刻也被这满食堂的烟火气挡在了门外,一口热饺子下肚,连带着对家的思念,都变得温润起来。

就是这些人,和他们做的这些事,构成了我这一年具体而微的生活。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,更多的是日复一日的巡检、记录、协调、保障,是机器永恒的轰鸣背景音,是表格与文档,是会议与谈话,是应对突如其来的风沙或故障,是处理远方家人电话里的思念与牵挂。

我们在这里,凿开坚硬的戈壁,打下深桩,竖起钢架,铺设管线,我们的工作,大多时候,是沉默的,是“幕后”的。这种沉默,与这片土地的沉默,似乎有一种同构性。我们来了,用长长的时光,对抗着这亘古的荒凉与沉寂,最终,也成了这荒凉与沉寂的一部分——一种充满了能量与温度的、新的“沉寂”。

风似乎小了些,但寒气更甚,像细小的冰针,试图刺破厚重的羽绒服,往骨头缝里钻。我跺了跺有些僵麻的脚,裹紧衣领,准备往回走。再次抬头,目光掠过那片灿烂而冷漠的星河,落回厂区那片温暖的、人间灯火的“星河”。忽然,我心中一动。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。

冬至,是“数九”的开始,是寒冷积蓄到顶点、黑夜漫长到极致的时刻。然而,也正是从这一刻起,太阳的直射点开始从最南端悄然北归。古人智慧,称之为“冬至一阳生”。那微弱的、新生的阳气,就萌动在这至阴至寒的土壤里。这不是一种乐观的臆想,而是天地运行、否极泰来的铁律。我们所做的,不正是这“人间”的“一阳生”吗?

在最荒僻的角落,扎下根来,点燃工业的火焰,发出光,送出热。这光与热,是具体的,是让遥远城市的一盏灯亮起,是让生产线上的机床转动,是让一个家庭在寒夜里得到温暖;这光与热,也是抽象的,是一种象征,一种“存在”的宣示——无论自然条件如何严酷,人类的生机与文明,总能找到破土而出的缝隙与方向。我们用钢铁的意志,回应着天地的严寒;我们用持续的能量,对抗着时间的荒芜。

我,以及这里的每一个人,都是那萌动“阳气”的一分子。我们在这里流逝的青春、挥洒的汗水、经受的思念,乃至被风沙磨糙的皮肤,被噪声考验的听力,被孤独淬炼的心志,所有这些具体而微的付出与磨损,最终都汇入了那看不见的电流,化作了那“生”的力量。我们自身,也在这过程中,被这片土地重新锻造。我们带来了“火”与“电”,这片土地则赋予我们“沉静”与“坚韧”。这是一种双向的给予。

我最后看了一眼星空与灯火。此刻,它们在我眼中不再是对峙,而成为一种壮美的和谐。亘古的星辰,照耀着此刻的荒原;此刻荒原上的人间灯火,又何尝不是一种投向无尽时空的、微小的回答?我转身,朝那片温暖的光明走去。脚步踩在碎石路面上,沙沙作响。我知道,这冬至的夜,正长。但我也知道,从此刻起,每过一天,白昼便会长出一分,光明的力量,便会积聚一分。而我和我的同事们,会守在这里,让这戈壁深处的“心脏”,在这最长的夜里,依然平稳、有力地为远方跳动着,源源不断地,送出我们的“一阳生”。这,便是我们在冬至,在若羌,所见证和参与的全部意义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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