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滩边的牵挂​

日期:2025-06-17 来源:水电公司 作者:王丹 字号:[ ]

记忆里,老家的雨总是下得又急又密。村头那条土路被雨水泡得松软泥泞,踩下去,泥水就顺着脚趾缝往上漫。小时候,每到下雨或是走不动路,我总喜欢骑到父亲肩头。那时父亲的手掌粗糙却温暖,每次蹲下身子,都会轻轻扶着我的腿,将我稳稳托举。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,肩头的布料即便被雨水洇得发沉,也总能把我护得严严实实。我搂着他的脖子,下巴磕在他厚实的肩膀上,看着他踩过一个个水洼,溅起的泥水在裤腿上开出深色的花,而我连裤脚都不会沾上半点泥星子。他的肩膀宽阔温热,像座移动的小山,我伸手就能摸到屋檐下的玉米串,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,胡子茬扎得我咯咯直叫。

天晴时走累了,我也会赖在父亲身边,扯着他的衣角撒娇。他总会无奈又宠溺地笑笑,蹲下来背我。趴在他背上,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和有力的心跳,困意就会悄悄袭来。有时醒来,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,父亲正轻手轻脚地给我盖好被子。那些骑在父亲肩头的时光,成了八岁前最温暖的记忆。

2005年春节还未过去,空气中还飘散着零星的鞭炮碎屑,父亲背着塞满旧衣物的行李,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,去了千里之外的山东潍坊。家里的座机成了连接两地的绳索。每次电话铃声响起,我都要赤着脚冲过晒得发烫的院子,听筒冰凉的触感里,偶尔能听见父亲那边呼啸的北风。“好好学习”“听奶奶话”,这些重复的叮嘱被电流扭曲得断断续续,有时一个月才能盼来一次通话。更多时候,我只能对着墙上的全家福发呆,照片里父亲抱着我站在家门口,那时他的头发还没染上白霜。

后来视频通话流行起来,父亲却总把手机镜头歪向一旁,说是盐场风大拿不稳。可我分明感觉到,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收集,指节泛白,像是生怕我看清背后的景象。镜头里,只能看见他微微上扬的嘴角,带着熟悉又陌生的笑意,和被盐风吹得发红的半只耳朵。母亲倒是大方,总爱把手机举到盐池边,白花花的盐粒在阳光下闪烁,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“再等一等,等盐场结完这几茬盐,爸妈就回家了。” 她的声音混着机器轰鸣声传来,这句话,成了童年最甜的糖。

大二那年暑假,我第一次来到父亲工作的盐场。刚下车,一股裹挟着咸涩热气的风迎面扑来,空气又闷又热,仿佛置身蒸笼。正值晒盐时节,父亲开着拖拉机模样的机器在盐池子里来回穿梭化盐,机器碾过盐壳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。我负责给运盐的货车发票,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滚落,浸湿了衣衫。一车车白花花的盐被拉出来,可没坚持多久,我就被这难耐的暑热和刺鼻的咸腥气逼回屋里躲凉。透过窗户,远处父亲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,他依旧弓着背操控着机器,没有因炎热闷人的天气有丝毫退缩,坚定得像棵扎根盐滩的老树。

中途歇息时,父亲从井里捞出提前冰好的西瓜,用满是老茧的手切开。鲜红的瓜瓤冒着凉气,他递来最大的一块,眼神里满是心疼:“闺女,多积累知识,以后找个清凉的工作。女孩子家要照顾好自己,可不能干这风吹日晒的活计。” 他说得云淡风轻,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,可我咬着西瓜,喉咙却像被盐粒哽住,又咸又涩。

盐滩的日子是被烈日和狂风腌渍过的。清晨四点,天还没亮透,父亲挺直腰板往盐池赶,步伐稳健有力。胶鞋踩在板结的盐壳上发出 “咯吱咯吱” 的声响,像极了岁月的叹息。正午时分,卤水蒸腾的热气裹着咸腥气扑面而来,他利落地扶着腰蹲下,检查盐田的结晶情况。七月的日头最毒,晒得卤水咕嘟冒泡,也把他的皮肤灼得通红,他抹汗的动作熟练又迅速,收工后,总要对着镜子多抹几遍皲裂膏,那管廉价的白色药膏,在他床头放着,包装都已泛黄。

如今我和妹妹早已踏入职场,在不同的城市里各自奔忙。再次视频时,我终于看清了父亲的全貌。52岁的他,皮肤黑得像被火烤过的陶土,沟壑纵横的皱纹里,藏着经年累月的盐霜,鬓角不知何时爬满了白霜,像是盐粒在发间悄悄结了晶。可他依旧挺直腰板站在盐池边,身后是堆积如山的雪白盐垛,卤水在骄阳下蒸腾起朦胧白雾。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棱角分明的盐堆,声音里裹着疲惫却透着坚定:“你们在外面安心工作,不用担心我和你妈。” 他粗糙的手掌被盐粒磨得出血,他只是稍做处理,便又投入到繁重的劳作中,只为多挣些钱撑起这个家。

大学毕业时,我收到了水电八局的录取通知,但是需要到项目部,在不同的省份工作。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后,母亲在电话里急得声音都变了调:“闺女,一个女孩子家,去那么远的地方,人生地不熟的,要是受了委屈、出了啥事可怎么办?听妈的,在家这边找个安稳工作多好!” 她的话语里满是担忧,仿佛已经看到我在异乡遇到各种困难。

而父亲却在一旁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,接过电话,语气坚定又带着鼓励:“孩子长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。外面的世界广阔,就让她去闯一闯。遇到难事别怕,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!” 视频里,他脊背笔直,目光如炬,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信任与鼓励。第二天,手机震动,微信弹出父亲的转账,“去追梦的路费” 几个字后面,是一串承载着他无数个日夜辛劳的数字,那是他用汗水为我铺就的追梦之路。

高中填报志愿时候,电话打了足足半小时。母亲在那头急得直哭:“去外省太远,生病了谁照顾?” 父亲的声音突然从嘈杂的机器声里传来:“孩子想飞就让她飞。”他只是轻声说:“爸当年从村里出来,连地图都看不懂……” 后来我才知道,那通电话后,他偷偷买了地图,在我报考的城市位置,用红笔重重画了个圈。如今那张地图边角已经卷起,上面还密密麻麻标注着 “降温”“暴雨”,都是他从天气预报里记下的,和我们所在城市有关的讯息。

这些年,电话线像根无形的风筝线,把我们紧紧系在一起。每次通话,母亲总在絮叨家长里短,父亲却总在关键处冒出来:“想吃啥就买,别省着。”母亲说我长胖的时候,他插句“胖了好,有福气,多吃点。”

挂了电话,微信红包总会准时到来,备注永远是 “买好吃的”。有时我会发现,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起了球、破了洞,鞋子已经裂了口,却舍不得为自己添置新的用品。

前些天视频,他突然说:“你自己在外面好好的,家里不用操心。” 镜头里,他身后的盐滩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光,他笔直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,和远处的盐堆融成一片。我知道,这片贫瘠的盐滩上,生长着世界上最肥沃的牵挂。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,都化作了电话两端的沉默,和跨越千里的温柔,而父亲的爱,就像盐滩上永不消散的风,默默守护着我们前行的每一步。每当夜深人静,我仿佛又听见儿时的蝉鸣,看见那个能把我高高托起的父亲,正从记忆深处走来,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,依然是我最坚实的依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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